2007年11月26日

邹波:19次国内旅行·文学是一块遮羞布

19次国内旅行·文学是一块遮羞布

文=邹波

2007年夏,滇中大旱,烟草长得好,苞米长得差,吴奎南总在家,张继前也总在家。

他俩是我前年在祥云认识的农民作家,本文也像由那篇《在云南继续写诗》的肋骨生出来。只是今年"祥云荷马"吴奎南潦倒得无力出游,他写信给我,要我来看他;张继前则刚刚完成了他巨大的小说,要赶紧回头报答妻子多年的忠诚与坚韧,好好劳动——他们俩如今都不会乱走,不用提前通知,马上去找他们吧……

一、"我就是吴奎南"

再见农民小说家张继前时,他在劈柴,或是在修屋头的一个椽子,斧头连着树墩一起往地砸,喘息里有嚎叫,眼镜可有可无地挂在树上,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三角形,鼻梁已没有负重的痕迹,像久不拉纤的石头。

张继前的肌肉似乎恢复了,肌肉比我2005年秋天头次见他时增加了数倍,是因写完了书他又恢复了生产吗?

现在他又成了一个农夫……前年他看得太文弱,太卑微,躲在眼镜后面,让人记不清上次他是穿着西服蹲在另一块石头上等我们,还是蹲在老诗人吴奎南的肩膀上。当时我以为他俩是死党,以为吴是张的精神导师。

有人曾说张继前是弱者,书总也写不出来,是寄居的灵魂,贫穷,不事产业,没有责任感,品格不高,喜欢占小便宜,凡事都想借别人的力,如果他没有钱旅行,就会怂恿别人带他去,比如吴奎南这样想到就要去做的人。

张继前生活在内心,他斜睨一下,似乎就能知你想看什么,听什么,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只是他性格中有生了根儿的忧郁,再聪明也不能像年轻时的吴奎南那样说话"像雀子一样讨女人喜欢"——人人都知道永远有那么多各种年龄的女人倾慕吴奎南,却很少有人清楚什么样的女人会青睐他。

人说张继前整天在梦游,很迷幻,可他仿佛也知道别人的梦,知道你想写的风景——有一天他会跑来对你说:"弥渡那边某个垭口,到了晚间有你要写的'月朗星稀',在邻近自然村的一个池塘里,有你要构思的'死水微澜',村里第二家就有你要找的、知道一切土遁洞口的马锅头,他还知道皮罗阁的一切掌故,知道古战场的地址……"——于是你包路费,兴冲冲地让他带你去,你见到似是而非的月亮,马锅头早就死了,可张继前却爬到了半山,看到了他要写的村落和在哺乳的女妖精……

并非所有的时候都是骗,有时两个人都找到了想要的,张继前比朋友怯懦,他怂恿朋友去做那件勇敢的事,他的朋友体验到了爱情和刺激,但张继前则需要这件事本身显现,他把他的朋友一并写进小说,这让人想起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主人公炮制的一切行动,那么曲折,甚至将自己的命运抛给敌人、迷宫和大自然,最后都只为了报上能显示那个叛国者的名字,而那个名字却也只不过是暗示要轰炸的城市的名字。这就是他想要的,别人要行动,他要的是显现,是表达,也就是语言。

现实又成了语言,可张继前的书中并没有韬略和计谋,没有他日常流露的小聪明,这就是文学在遮掩吗——他在书中竟然更像苦力,难怪他说他写书的时候是最正直的,最骄傲的时刻——张继前徒劳地旅行,只是为了促成那些奇怪的长句子,只是一些对人生的悠长叹息,却不是故事。

"我就是吴奎南。"——这个典故又是张继起当年的笑柄,那时张继前自己的书还没写完,他不算个人物,他冒充声名在外的吴奎南,但又有谁知他心里的滋味。

兴许老诗人吴奎南也是顺水推舟:当张继前厚着脸找他要钱,吴奎南就把自己的书——自传体叙事长诗《遮羞布》——"正经出版了的"——拿出来,让他去换钞票。

"你长得较像文人,你拿我的书到各地云游,去卖,就说你是吴奎南。"吴奎南还为他指定了一些村镇和山谷,"那里的人听说过我的书,没见过我,你放心去。"

然后吴奎南拍拍张继前的肩膀,"年轻人,总要自己去谋生、去闯江湖。"40多岁的张继前"嘿嘿"地笑了,像个年轻后生。

老诗人吴奎南越老自视愈高,尤其是自己出产的精神食粮,他希望别人看重它们,如果有人要,他也非常慷慨,其实这也是在播洒他的名声,是不是真人并不重要。这几年老吴念叨最多的是他《遮羞布》的手稿,那一箱子练习本,他发誓要把它们赠给他最亏欠的人。

于是那次张继前得到吴奎南的允许,到邻县去推销吴奎南的书,他甚至在一些机关职工面前以吴奎南的身份回答了创作的提问,当时他多么想说出他自己的文学理想啊,但他得模仿着吴奎南的口气说话,他还真的背诵了一些精彩的段落——

"满月的光辉被森林筛洒成碎片/踩踏着白色的碎片走下山梁"——这是老吴最珍视的两句。

可他顶替老诗人吴奎南,还存在年龄上的不相符,一个40,一个奔70,他便说他在《遮羞布》中杜撰了他自己的前半生,杜撰了他劳动时的活泼性格和男人的魅力——幸好参加过大理州"大跃进"劳动的那23万条壮劳力健在的不多了,任他怎么说怎么是,也无人追究。

倒是有一两个外地口音的人一气买了5本,直接翻到吴奎南摆矿经的部分——

"……森林怎么排列得整整齐齐/不可能排列好了才地覆天翻……煤炭形成后无数年发生地震/它能把震进身上的树木化石保管/这只是它的特殊功能/一股煤与一股煤的路线从不错乱……"

那些外地人如饥似渴地读着那些平实的段落,还待继续问起矿的事,张继前马上紧张起来,主动让自己穿了帮,跑回来了。

回来他向吴奎南描述了一下外地人的情况,吴奎南问了口音,却仍笑而不答。

有人说老吴找矿的天赋超过了诗才,他恐怕算文革之后中国最早的小矿主,吴奎南倒也真喜欢搞矿的人吹捧他的《遮羞布》中藏有"矿经",说他写经典的用意在于传授矿的知识,而不是文学,尤其是那些发了财的徒弟,起码,这说明他们还认他。他再次顺水推舟地说:"是啊,书中之书是最难写的。"

二、在黑暗中

小说家张继前也搞过矿,可他不懂行,也不是吴奎南的徒弟,吴奎南认为他是个能谈得来的作家,他收不起这个徒弟,何况,即使不需要天赋,也需要对这个人对科学知识与技术有兴趣。

张继前的矿主生涯在80年代末昙花一现,对别人来说这是搞事业,"农民下海",在他来说是没有办法了,才去经商,他想发财,想得到舒适的写作条件,但一个写书的人,在矿上反而显得特别浮躁,像个嫌自己分配错了的大学生,他什么都没从自己的投资上学到,他的矿很快垮了,积蓄也没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张继前完成他的长篇小说《散金碎银》之前,如果永远写不出一本完整的书,他就永远不能独立,永远跟着吴奎南,这些写作久久不成的农民的确有些着急了,流浪的时候,他甚至也卖自己未完成的书,在地摊上,他说下集还没出,请那个滇西南的女人等待,那个女人仿佛在少女时代也有过文学梦,她是山野中难得的读者,可她并不崇拜铅字,她甚至会买下半首山歌……

"原来是你啊。"——那女人对张继前说,他拨开她的头饰和长长的头发,发现果然是她。"安顺小旅店的柜台,第一次遇见,后来在洱海我们再见,玩了一个下午,一个晚上,他们说你是个作家,你自己却不承认,说是躲债的,你什么也没有留给我,你都忘了。"

"这里该是你的老家吧?"女人的家在热带雨林,女人回家后就像个处女,叶子上写满了经,在这里,张继前反而像个真正的作家,这是个比他更害羞的村庄,因此他显得谈吐不凡,讲述心灵和梦境,那女人坚持说他的身体有油墨香,身份确凿,他像一个知青由那女人介绍,受到长老的赏识,但丛林里生活总体的简陋使他无法甘心,足不出山的田园生活对一个云南的农民来说不用花什么钱,但是他想要声望,不要露水一般的认可,而且他也不能再娶这个女读者为妻。

"我还是要模仿那些有声望的作品,我要模仿诺贝尔奖的语言。我需要出版,我需要的是得奖的语言。"

他发誓不用祥云的方言写作,他内心不大瞧得上这种"土锅文学",他觉得语言该如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刀子不该碰触腥臊的肉,刀子碰到了肉,就成了吭哧吭哧的方言……

"我并不容易,我关在这间屋子里,为了我语言的纯洁,很多时候是屏气写作。"——这时我发现他的书房很坚固,我意识到他刚才不是在劈柴,也不是在修理椽子,而是在继续加固他的土地。

张继前的土地在接近张继前的书房时变得更坚硬,在书房里接近书桌的周围区域甚至铺有些许水泥,他的堡垒——他睡着破草席,写作却用老板桌,椅子背后的墙上挂着一个双肩书包,要踮起脚来才能够到,里面看似漫不经心地装着手稿,有时能摸出来一个矿石来,像是坠落凡间的文曲星的陨石——奇怪的是,他们家空白的纸张却庄严地锁在书架里的档案盒里,像符咒,书写的行为反而是在去除那无字天书的魅惑,挂书包那面墙之前据说是供着《大家》杂志,那里有赏识他的女诗人海男,海男的确也喜欢一切都显现在语言里,那是她游泳的同一条河流。

张继前说他写作的时候,无论任何人靠近,他都会很警觉,生怕书被毁,他甚至想在门外埋下地雷,在家庭最困难的岁月里,当他的妻子劳动回来,十分烦躁,哇哇大叫着把他的手稿全撕了,此后他决定左手拿着菜刀写作,保卫他的写作,同时,他还以废纸准备了一套假手稿。

后来妻子更理解他了,妻子受到了熏陶,不再和他唠叨劳动的事情,因为"整天都在劳动了,不要再去谈论劳动"——要谈无关的事,谈司马迁,谈刘备,谈崔莺莺……妻子每天只要看到书房关着,就不去触碰,从更远的地方,妻子只要看见家里的烟囱有气,那肯定不是炊烟,而是丈夫在抽烟,在呼吸,在写作。

"但没有其他人会耐心听你的呼吸。"他说他的书写完了,人们反而觉得他更难懂了。

"他们只草草翻阅我的书,就会说,我的书全部是用成语串成的猴把戏。吴奎南老先生也总和我谈逻辑问题,要我弄清楚了再写,他是个辩论上瘾的人,又总不容别人的思维,他总以苏格拉底自比,不过我从来都不对他提问,我能解释他,他却不能解释我。"

我们继续在张继前的书房里讨论汉语的"元语言"——像新文化运动之后的语言那样,不与任何方言沾边,可他继续说,"你不知道吗?比之胡适的时代,中国语言现在又向前进了"。

我很奇怪,"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我们不晓得?国家也不晓得。"

"从乡下已经开始了呀……多读一些书,那些腔调在头脑中混合起来,读得越多就越没有了方言气,你就会觉得,有清凉的新语言。"他说。

"你创造了……新语言?"我第一次翻阅张继前37.5万字的小说《散金碎银》,这本书完全是一个人的意识流,内心之河奔涌,每个分句都有思维的分叉,前半句还在谈一个事情,后半句像跷跷板一样,把重心拉到了另一个场面,奇妙的是语气却如此连贯,看来是一口气写出来的,只是这一口气太长了,包含了读者几年的呼吸,奇妙的是这杂乱的河流,竟然有一个爱情故事要讲,就像宇宙竟然有一个目的一样,从1949年到1999年,这些句子竟然是在殊途同归地跟着历史变迁前进。

这一捧手稿究竟是什么?我不能下结论,生或死,我也得和张继前一起等北京的消息。

"起码我创造了一种……每个人都会创造一种语言,我满心希望读者能读懂,结果却创造了新的语言,北京的编辑老师告诉我,现有许多语言优美奇特的书在渴望出版,但只有少数能把故事讲得好卖……安得出版社千万间,大辟天下寒士……"——他站起来,在那间只贴着毛主席像的空屋子里踱步,是不是要把这后两句话提到墙上,但这间屋子没有笔和纸,全部用来冥想红尘万丈。

这一路我见过太多无名份的书,它们都渴望出版,哎呀,好象我自己也有一本在排队呢,排到35000多号了吧……祥云在我的记忆里已简化为从祥云县城到米甸镇的路——为了方便,深山里写书的农民们基本上都租住在这条道路两边,他们完成了作品,逐渐是在为出版而奔走。

……张继前也明白这现实,他也是借债出他的这本书,借了3万5,还要借1万5,"但我一定要找理解我的人借钱,证明他们心口合一,将来我会如数奉还……"

"看来写完了这本,你是又重新下地干活了吧?"我问他。

"我本以为这本书很大,一辈子可以就写这它一本,但写完发现写作比它大多了……我这个人好高骛远,就是写长篇,不过我现在还是想一些短篇,像松林里的胡子龙那样——长篇总也出不来,天长日久,爱人和小孩就跟着受苦,我要生存,写作最终是为了生存,我们一家的生存,我爱他们,要他们有一天能锦衣玉食,我知道,你一路也听说了不少,我这种人无力帮助别人,不损人就不错了……但起码,当我的孩子很久没回家了,他骑摩托车要进门,我会为他把门槛锯掉。"

平地响了几声旱雷,张继前忧愁地向上看,阴云开始聚集,天空开始裂变,他的肌肉似乎又开始消失:"雨季来了我又要开始写了,我又要投入到黑暗中,妻子恐怕还会和以前一样辛苦……"

三、谁在写

雨并没有真的下到张继前家,那条熟悉的路继续延伸。

祥云是山中的盆地,一直走也始终是平地,月亮出来了也一直是平地,走啊走,写啊写……

水泥路之后是大片的玉米地,水泥路的尽头就没有飞龙矿业公司的悍马车在炫耀,玉米地的旁边穿梭着一些中巴,多是一些看来只有10几岁的小姑娘在开班车,车头的仪表台却是粉色的,登记乘客人数的硬面抄像日记本,她们也在路上写心情吧,时而接个电话,谈恋爱,把我们一晾就是半个小时……后来的路,烟草逐渐打败了玉米,它们的叶子横着长,可它们生长期呈现的绿色像婴儿肥一样无用,它们也不怕干,它们将被烤干到枯黄,为了取悦人类,若干年以后它们生来就会是干的,或者长出来就是烟丝本身了——

于是云南将显示出枯黄的繁荣——许多写作的农民也进入中年后期,或是老年,像等待揉制的烟叶子,他们也还在路边等待着荣誉。如果太憔悴、太衰老了,我相信,他们会为了体面地参加一次州上的作家研讨会而整容……

荣誉就是一本书,印出来比手稿小很多,有时你以为你写了那么多,曾在大腿上写,在膝盖上,屁股上,在胸脯上,在脚背上,在额头,在指甲盖,在一切大大小小的平面上,它们的密度不均匀,统一印出来其实只有那么一点,你自己首先脸红了,也许就这么死了当作家的心。一本精美的书后面是饥寒,子女失学,家庭危机。

席政也住在这条路上,他也是我上次结交的朋友,这次我看到他的长篇《古驿道风云》也完稿了,可他也如前年预测的那样,被学校辞退——当时他唯一的请求是保留工作到儿子小学毕业,这样就能罩着儿子到毕业。

席政这本巨著的历史参考书只是一本很薄的小学乡土教材——《云南历史》,可他总相信每一段都藏着一场起码10年的战争,战争充满着历史,历史像不需要街道的城市。我告诉他的儿子,"你爸爸的书其实很有意思,怎么读不懂,你不要听信校长的话……"——我看其中皮罗阁的征战五诏的场面,比《指环王》还要宏伟:"……九莲灯参战的六万余名各种神射手,用最快的速度射击,结果却陷入了世上最慢的拉锯战……"

席政仍然长得像古龙,因我上次的文章,席政真的从此被人称为"古龙兄",但他因为丢了工作,现在得四处打工,甚至去煤矿,文联的同志请我帮着劝他,打消继续举债出书的念头,"先借盖房子的钱吧……"

然而他还是不愿意,有点气鼓鼓的样子——但他们家野草丛生的宅基地终于重新有了一些地基的征兆,可真不能让它再荒芜了……

这么干这么荒的天,只有烟草始终茁壮,像冒牌的大自然。

我们接着走……烟草地过后是坚硬的砾石路,像因表面被袭夺而容易开采的裸金属矿,斑鸠降落的时候会打滑,两边是分布均匀的松林,年纪很小,松树的根部也没有植物群落。

在云南,平地上的森林是少见的,它是人工的,我上次就觉得它很神秘,这次听说真的有人新近开始在里头隐居,护林人的屋子有一边是古老的,另一边租住着胡子龙。

在祥云县,胡子龙算不算是"混"出来了——他可能是唯一靠稿费为生的人,这让张继前等人非常羡慕。他似乎取代了吴奎南,成了农民作家们的新偶像,

胡子龙留着日本演员江口洋介在《东京爱情故事》中的发型,近看是一个地道的中年农民,身材清瘦,嘴巴很宽阔,嗓音轻柔,很像大学给我讲周易的讲师。

如果没有胡子龙,这些农民作家大部分人是缺乏反思的,他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力量有多强大,他像他们的发言人,逐渐汇入云南作家圈子的主流,胡子龙写了好几篇关于"农村创作群"的文章,似乎直接回答了某些问题:

"你们是谁?谁在写?"

"农民……基本是上个世纪80年代、90年代在升学考试中不幸落榜,或因贫困无法求学而回到农村的所谓'新农民'……把文学创作当成改变人生的手段……"

胡子龙说自己就是其中之一,他们"文化水平低,文学视野窄,生活阅历浅,没有创作一部大作品的技能、素材……更要命的是,他们还在阅读过时的作品,模仿淘汰的样式。甚至还在塑造文革风格的人物,却还以为那正经的腔调是主旋律。"

"只有很少的人有希望成功,因为视野狭窄,大部分人只能写出无价值的东西,我希望文联的同志能对他们摸个底,有计划地劝退这样的写作者,让他们回到正常的生产生活。"

我理解他的意思,但我不能同意集体化的措施,虽然我记得海明威说过:"打击拙劣的画家比较容易,他们不大会因此做出太可怕的事。"他们的毁灭也是微不足道的吧……

我也曾以为一个农民生来就在洪流中,他凭他的根和求生技能就可以很强烈地写作了,但胡子龙说:其实一个农民更需要旅行,寻求生活的普遍性、信息和更丰富的词汇,这些不会像城里那样自动到达一个人,一个农民的求知比城里人要费更多周折,走上几十里山路就为了学习几个文件里的、赶街时流传的新词汇——胡子龙现在创作的源泉完全来自8年在金沙江流浪的经历,他说他找到了一辈子也写不完的题材——"我只需要将一个词变成一个故事……"

胡子龙仿佛决定毕生写金沙江峡谷中的村庄——远处的村庄,他现在每周写一个5000字的故事,海量地投递,这反而可以不为迎合某一家杂志的趣味而去修改,但他说他还处于模仿阶段,还没有自己的风格,他只是一个干净利落的男人,一个赤子,他的故事暂时混杂在传奇文学中,微微显出他真正的志向。

胡子龙隐居的人工林也还在学习生长,多年以后,等作家"写出了特点",松林会不会也因作家的"小宇宙"而扭曲为金沙江峡谷的模样……

四、文学是一块遮羞布

但云南的山河依旧是它所是……正当这些更年轻的写作者极力摆脱故乡,有个老人记得故乡的一切事情——他的心理地图如此坚固,连缺少旅费的梦幻小说家张继前也无法诱惑他去任何"乌有乡"——他还是吴奎南。

比之其他作家的探索,吴奎南的书在当地更像"显学",好处写在面上,人人读得明白,《遮羞布》一口气讲述了一个名叫莫去想的农民,一生不停地思考共产主义,他出身地主,却与地位高贵的女工段长蓝彩珍精神恋爱,后来因怕连累彩珍,莫去想放弃了感情,彩珍回乡嫁人,80年代初因精神苦闷而投井自杀——书中爱情的细节让女人读来连说"好笑好笑",其实是掩盖着她们的心跳。

有时我们在《遮羞布》这本书中旅行,他的记忆力惊人的精确,他为命运里每一次小小的波折都标记了现实可寻的地点,比如四十里桥下有一场与女主人公蓝彩珍忧伤的分手戏,桥那边是下关旧城,阳光下犹如一堆碎玻璃,如果道路不是那么曲折,就能远远看见洱海闪烁着蓝色。

这个老人似乎是祥云"农民作家群"中的例外,与胡子龙所说的"社会性"不相干。

吴奎南属于为本地生活写史诗的人,《遮羞布》也真有史诗的气派,每句话都既是比喻,又是现实的行动,尽情地容纳万物,却又始终是一条强大的叙事线,各地的时间和并行的事件也为它排成一列纵队——它的结构是古典的——吴奎南对张继前那陷在语言中的小说是有阅读困难症的,他要写明晰的故事。

史诗也就是用独一无二的个人史概括了公共的历史。我在甘肃东南也听到一位本地老作家抱怨:陈忠实的《白鹿原》使他们不敢再写故事,因为觉得在那段历史里不可能再能容纳其他的故事,他们觉得《白鹿原》就是历史本身。

这样写作的人在每个地方都不多,他们有一种长寿的征兆,的确有人说,吴奎南10年是那个样子,10年后还会是那个样子,他不继续老,爬山有无穷的力气,他年少时在清涧美水库劳动时就不知疲倦,现在也从不见他喊乏,这也许是大自然本身的需要。

"除了《遮羞布》里的母亲是虚构的,其他都是真实的——我从小没有了母亲,但莫去想就是我。"——吴奎南的写法不是在黑暗中虚构,他写自己的经验,他在事情一边发生的时候,头脑就一边有了那些诗行,经验最后汇合成一张地图,囊括了大理州的群山。他的写作也是回忆他当时的思想。

我说想去他书中描述的那些地方。

他便把书翻开,圈出一些地点,因高度近视,他几乎是在用眼睛蘸过口水,舔食自己写的每一行。

起初我们并不亲切——他对我"另有所图",不与我谈文学,只谈他的矿——我的确也怀揣他求助的信件而来,却并不能帮上他,他在信中说明如何遭到黑龙江人的诈骗,使他在山窝子里找到的铜矿可能被他们白白地抢走。他在信中形容我们为天堂的使者,希望我能帮上忙。

他说这比文学更急迫。

前两年各路觊觎云南矿产的外地人曾聚拢在他周围,操着各种口音,活像在修巴别塔的群氓——"最混乱的时期——前两年,我们盲目引资,谁的钱都借,结果我瞎着眼,最后看不清借了谁的钱,是谁在里面使了坏……借的钱投进了水里。"

这些人中可能就有当年从张继前手里买他书的人,他们曾用书中的语言与吴奎南套近乎,"满月的光辉被森林筛洒成碎片/踩踏着白色的碎片走下山梁"——吴奎南听了多么高兴啊,以为是读者要投资……"这些人最会玩合同的文字游戏。"

"你是作家,文字方面怎么瞒得过你?"我问。

"整个事是骗局,文字不有用。"他那洞察一切的微笑没有了。

我来的第一天他就带我去看那铜矿,可那不在书里,不是历史的矿,而是现实,与他的信对应。

他指给我看那矿的局势,黑龙江人的矿车在最底层像"星际争霸"中那样侵蚀着矿藏,他告诉我这铜的品质有多么好,夹杂在铅锌矿中却又是多么难发现——可我只想到"亚洲铜,亚洲铜,父亲死在这里"等等……

在矿场,我还喜欢听他谈雄鲁么村的那棵古槐,根上有金属的色泽,这个村的人是中立的,可吸引我的是他讲到当年他曾在这里拉过一个女人的手,帮她跨过那些盘踞的树根——"没有骨头的手啊,没有骨头的风……"

我如痴如醉地听,不觉得有马帮的尾巴扫过我的脸,在祥云的路上跑着那么多的马,滇缅公路与茶马古道重合了,每条道路都像隆起的龟背,马仍然习惯性地走路中间的脊。

雄鲁么村古槐旁的龙王庙已经不在了,泉水旁却是另一个美丽的打水的女人,她的手看起来也很柔软。

"那是我的侄媳妇。"吴奎南似乎一直在观察我对铜矿的态度,却发现我心猿意马。

"我看你的心太天真……我本想你能解我的官司,理清头绪。"他似乎围着我转了三圈,摇摇头,不知他是怎样得出对我的评价,也许前日派来与我搭讪的姑娘是受他的委托,试探过我的喜好和能力——"看来你不能帮我,你不是严肃的社会记者……但你在国土厅有没有关系?"

我记得他信中曾写到"国土资源厅"。他写道:"……我到了昆明,什么街道也看不清,边走边问,找了四天,也始终找不到国土资源厅在哪……"——那种旅行体验让他加倍的沮丧,他吴奎南曾人称"无困难",一个乡间的自由者,我行我素,本地的厉害人都是他的徒弟辈。

他曾是动动嘴皮子就有钱的强人,也没有找不到的矿,找不到的路,曾是今年破产明年就能翻身的人——但现在似乎有点不灵了,这几年总也做不成什么大事,从信上看,他起码负债了30万,也许更多——他原本仗义疏财,发财的时候在各地修了许多桥,许多路,还有一个庙,他的性格也给"套进去"、限制住了——他得赖账,只是不躲债,他拖延朋友的款子,发誓用手稿回报,他只有在晚上写作,他说要向诺贝尔借钱。

……这时我摇摇头说不认识国土厅的人:"但我可以写你的故事。"

"我自己已写了,在我的《遮羞布》里。既然如此,请把我的信还给我吧,北京人……"

"等等,到底什么是遮羞布?"

"爱情是遮羞布,利益的遮羞布。文学也是遮羞布,内心黑暗的遮羞布。"他似乎有点不耐烦。

"你爱蓝彩珍那么真,你的内心又有什么黑暗?"

他一下沉默起来,像有些疲倦的样子,抠了抠紧锁的脑门,他很少如此,一路都是谈笑风生讲不停,他这样讲真能让那些女人入迷,边听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好吧,此后我们只谈文学……"

五、个人体验

吴奎南的家在米甸坝子,自然灾害时也风调雨顺,自吴奎南的家建起来之后,这里更像个乌托邦,这可能是祥云县城之外唯一的水泥大宅,在菜地里,人称"大观园",那是他开矿最发财的时候修的,在80年代早期,动用了当时稀罕的上海师傅,直线那么直,曲线那么光滑。

他一边用指甲盖下意识地刮着墙上的白灰,让我回想他和我交谈时,会下意识把手头的东西一点点撕得粉碎——我也多次发现,无论他在普通人面前多么处乱不惊,他在"上官"、领导、公务员面前仍然忍不住紧张,不知所措,一个巧舌如簧的人变得笨嘴笨舌。

他还跟我讲起解放时,一个地主婆在交代问题的时候先是紧张得搓着手,然后不知不觉撕碎了自己的衣服——"连一块遮羞布也没剩"——那个女人后来被五马分尸。这个本身也是道听途说的故事确实成了他的阴影。

后来去下关石磺场的路上,下关的高级酒店也使他焦虑,他硬要拉着我们住5元的旅社,扯着我们吃最差的饼,否则睡不着,我以为是目前的贫穷使他如此,但张继前曾说:"他有钱时也这样吝啬,像个苦行僧,吴师从不是我的酒肉朋友。"

那屋子可能是他唯一奢华的玩物,连镇上都看着眼红,在政策反复的时期,他的"巴黎圣母院"遭到围攻,有一块雕花的照壁被没收了。他那时的矿也被没收了,那时国家刚开始整顿小煤矿。

……吴奎南顺着墙继续指给我看那块墙壁上班驳的树影,白的月光,黑的影子,灰的墙,"就是这里,那天回家时我写下了'满月的光辉被森林筛洒成碎片'这句,但下一句是在山那边,他指着遥远的下关方向,在九顶山的群山中,'我踩踏着白色的碎片走下山梁'……在夜晚降临之前,在另一个方向的山顶,我在傍晚,坐在悬崖上,我肚子饿了,刚好看到一轮红日在嘴边,就舔它直到满嘴生津……"——也不知道那一天是怎么发生的,大步跨过云南的高山大河,回到家中,夸父不过如此。

他掏出《遮羞布》中的一些对大自然抒情的句子,这样的纯真的句子在他诗里不多,却像是无害的瓜果,用以招待外人。

《遮羞布》似乎遵循了三一律,一生只是一天,否则哪能一韵到底像一口气。可人的一生本也不完全,人真正的一生只在那最好的10年——从解放初期到大跃进的结束,他正年轻,始终劳动,每次政府召集的工程都不落下,在祥云小官村水库,五百个男女拥挤着睡在简易的宿舍里,睡梦中的女人喜欢挨着男人,越来越紧,甚至像藤一样开始缠绕……少年的吴奎南并不认识那些女人,却先熟悉了那么多女人的身体。

1958年,大理州响应全国"大跃进"的高潮,召集本州23万壮劳力进驻九顶山,那劲头是要把九顶山一辈子的金属矿都挖光。

有人说,吴奎南13岁就看《三国》看成了2000多度的近视眼,他到了山里,这么善于找矿,是因为他"大跃进"挖到过的矿,他全部熟记在心——从米甸坝子一直到绵延的九顶山,从绿色的凤仪到下关的石磺场,那正是云岭南部金属矿产最丰富的区域——"大跃进"是另一次盘古开天,"大跃进"把中国的土地翻了个遍,把什么都翻出来,找出来,最后却只是赤条条扔在那里,在大理州整整一代劳动者中,吴奎南却是个有心人。

1958年的九顶山容纳了大理整整一代劳动者,修水库的500人共眠成了现在5000人挤在一个大箐里共眠,而且因为来自各地,他们的梦呓都是不同的语言,可陌生感使他们变得更大胆,更亲密对——如果你在西藏的时候,能从远处看到雪山上的登山者,你也能在云南绿色的群山上看到这男女共生的群落:

"……每一个姑娘都像一颗小星闪光/在一片长满青草的山坡/五千个人共睡一张床/红红绿绿的行李铺成一张地图/天南地北的人睡在一张地图上……"

吴奎南最初的爱情和性的体验是混杂的,混沌的,那么多肉体——乳房、屁股和浑圆的手臂和火热的唇……那时他并不爱一个具体的女人,性爱的流水席了也无牵挂,倒也没有恩怨——"我就是看不惯中国文学里只有恩怨……爱情也是功利……"——他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思考共产主义的爱情——大跃进显现了许多不可能的场面,这些场面也化为吴奎南思考的模型——他反复谈起他的社会理想:去除爱情的私有化,实现共产主义,那是不需要遮羞布的世界。

据说,多年以来,他甚至一直针对这个命题在山中进行严肃的考察,发现贫苦的家庭一家都是光棍,像猴子一样挂在门槛上巴望着女人……有钱的男人却早已有了许多老婆,他见过一个公司老板的"企业文化",那是老板的遮羞布——他把他的女人分别叫做秘书、会计、出纳和副厂长。

他说他正在写一个巨大的寓言,去说明他在《遮羞布》中的议论,从太平天国开始写,写一个士兵看到洪秀全的荒淫,就去山里开创他的乌托邦,他找到了一个生命力旺盛的妻子,繁衍出一个性爱公平的社会,这个社会最后以国民政府组织的一次社区全民选妻子的活动告终,男人们最后又投票得到了仅有的一个妻子。

这天夜晚,吴奎南对我讲得兴起,打开了所有的门,让所有的人都听见,包括多年感情冷淡的妻子,以及并不同心的儿女,天上是完整的银河,你可以埋头在里面洗脸,风上下来回地吹,他宅子的通风是按矿井的条件设计的,平日无风都有三尺浪。

他从不喝酒,但是此刻陷入狂妄,说自己从小知道世间一切,说自己的梦想不是作家,而是当苏格拉底,"我什么都能回答,我希望我的生活是每天和人辩论。你改天准备许多的问题来和我谈心。"

这夜我和他睡在一间屋子,我睡他夏天睡的床,他睡他冬天睡的床,我们谈荷马,谈巴尔扎克,谈雨果,谈诺贝尔的黑幕,谈张贤亮的《绿化树》,临睡的时候我们则完全是在谈女人,他说他那巨大的寓言中那个生命力旺盛的女人在生活里有原型,怂恿我去找她——"那是女人中的女人,别看她平日是个黄脸婆,她的情火旺盛得不得了,她的情火只对你燃烧,一燃起来,眼角有彩霞在飞,皮肤也光滑白腻起来,腰肢荡漾,爱起来地动山摇……为了了解这个人物,我在山中采访过几十个见识过她的男人,他们都说她绝无仅有,是人间最大的美事……但如你要去,记得不要说太多,见她你只用拿出100元,她就明白你要什么,她是个蛇蝎美人,一定会找你索取些什么……记得你要呆足三天三夜,看她发作,体验她,才能了解她的皮毛……"

我被他说得彻夜难眠,第二天5点半就起床了,在吴奎南院门口的菜地前徘徊了良久,清冽的风从平原尽头吹过来,浇不灭我的欲望,我迎着风撒了一回尿,仿佛有山泉倒灌入我的肺腑,但安抚不了我的心。我决定去找那山林中的女神。

吴奎南仿佛大喜,他用难懂的话与中巴司机交代了一通,车上的人都回头朝我笑得很诡异,出发的时候吴奎南也拍拍我的肩膀,就好像以前送张继前冒充他去卖书时那样:

"年轻人,总要自己去闯荡。"

一路上我不断看见山上的皴岩,它们正像吴奎南的脸,他的脸全是这样的褶皱,都快看不清五官了,所以我每路过一处皴岩,都感觉是吴奎南,这个土地爷,我好像是被他催眠了,不能自已,我不能明确我会做什么,会被做什么——这比小说家张继前怂恿别人一起出去旅行厉害多了……

司机让我在一个前不挨村后不挨店的地方下,说到了。

"你看不见吗?路就在那。"我拨开杂草,发现果然有路,那欲望重新驱动着我,山很陡,有蛇一样长的毛虫不断横过我的脚背,山下好像是枯水的澜沧江的支流,因为天气炎热,有马帮的马不顾一切地冲到河里,刹都刹不住。

约摸行了一公里的山路,有两户人家,第一家便是她家,我走到门口,看到她和她的儿子在吃饭,我一问,真是她,我记得吴奎南说的,那孩子很懂事,这种时候就会自己跑到池塘边,背对着房子坐着,那孩子果然去了,背影看起来真孤独,孩子大概有16岁了,腿却很短。

我拿出100元,她竟然没接,可吴奎南说她肯定要接下,不用我多说。这时我心说:吴奎南,你怎么吹牛,世界上的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女人哪有那么容易……然而她只是低头吃饭,并给我盛了一碗。我吃不下,因为实在难吃,没有油,她就让我多喝水。

我于是想找些话,说我走累了,想在这住一晚,说我在山下的小卖部听说她很好,会收留我。

她的确是个黄脸婆,45岁吧,很憔悴,我怀疑是否能盛开,可她还是不做声,吃完了就跑到那间偏房,在一个有楼梯的过道里找到一张床,灰尘有几寸厚,看起来很久没有人睡,也因为挨着楼梯,一点都不秘密,那床显得很贞洁。

这时她回头招呼我:"北京的老师,你今晚就在这歇吧。这是我姐的床,很久没回来了。"我再要给钱她,她死都不收。他的儿子也从池塘回来,帮我放行李。

我躺了一会,很孤独,天黑了,也没有人来打扰我,晚饭就是刚才那顿饭,吃得那么早,苍蝇大片大片地飞来飞去,飞的时候排成的是大批被杀死在灶台上时的阵列……我就折回到堂屋,发现那里有烟,原来是一个中年男人在抽水烟,他说他是在我后脚上来的,他似乎有点害羞,不说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只叹息家中没有女人,他是5兄弟之一,至今也没有妻子,他谈的内容与吴奎南对山中贫苦家庭"光棍现象"考察结果吻合,我突然觉得走上几十里山路,来找这个女人,是多么正当而严肃的事……

那男人又谈到天旱的事,说是为了保证今年的烟草不被雹子打,气象局用炮打走了雨云,烟草不怕旱,这里主要的粮食作物之一——苞米却很脆弱,很多都养不活了。

此刻那山林中的女人在屋子里更暗的角落,看不清她的脸,就更谈不上看到她眼睛里的情火,他们要开始做那严肃的事,我却被客气地排除在外。

这一夜我睡得很熟,是我在山里睡的最安静的晚上,猪在猪的巢里,牛在牛的影子里,狗咬着自己的尾巴,马躺倒了睡,我想到"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诗句,为他们默求了一会雨,又想到自己很久没有写作了……第二天醒来,那女人还是一副黄脸婆的样子,问我休息得可好,我要给她钱,她仍是死也不肯——我与她的儿子帮她把被风刮倒的卫星锅修好了,可她却说她从不需要看电视,我愈加觉得自己多余了,就下山去——下山的路因为缺乏动力,显得十分冗长。

我重新出现在吴奎南眼前,他很诧异,"我以为你已带着她去了昆明,沿途伺候你做饭……你真的给了钱吗,她认钱的——我说了,你怎么不听,起码要三天,和她形影不离,你才能了解我的女主人公,这是文学创作,要深入生活啊……"——他说这话的时候口气有点严厉,很认真。

六、哲人王

吴奎南其实并不懂别人的心,他把我想得和他一样了,其实多么地不同,他也要把我纳入他未来社会的蓝图,但那对我来说却是黑暗。

吴奎南如果不去更远的世界旅行,对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肯定会这样固执己见,也永远不会学会与那些江西人、黑龙江的老板打交道——张继前都比他旅行得远,但吴奎南把故乡旅行得烂熟了,这没有人比得了。

的确有人说他颇刚愎,听不进别人的话,搞矿的时候,一高兴了他就去借钱,引资,引资最后成了癖好,世界的钱包真是无穷无尽啊,可出来混的,迟早都是要还的。

他说他只听周平的,周平曾是这里的乡村新闻通讯员,以揭地方上的不公正出名,他欣赏朝鲜国清廉的管理模式,写的抒情诗颇有台湾诗人郑愁予的深情,也果然得到了台湾诗坛的共鸣——吴奎南认为周平做记者的正义感大过了他的正义感。

主要是那个哲学化的吴奎南在作祟……也把整个大理州、整个世界的人都纳入了他对未来社会设计的蓝图中,不容修改,他从马克思一直读到黑格尔,读到共产主义的深处,成了生产队的"哲人王",只有他的女领导蓝彩珍一个人陪着他,他总说他需要一个才女在身边,这个才女最好是冰雪聪明,却不需要那女人自己有成就,她似乎是假装在那里思考啊,写啊,却只为了让吴奎南看到,不断地被她激发创作的欲望。

有钱时他像浮士德那样修路,修桥,修庙,修镇子的大门,规划社区,组织花灯戏,却不写剧本,他说他的语言是黑色的,不适合,其实他早年曾写过一出叫《灵丹妙药》的剧本,是唯一得奖的讽刺剧,却在农村改革之初广为流传,载入了地方志。

他用他的哲学影响周围的人,他要求别人听他的安排,写他认为好的主题他说,若不是他的影响,张继前这些后生的写作会彻底地走向虚无,"……无论他们写的是什么,是我使他们的文字里有了起码的正直。"

他还要使他认为合适的男女结合,他说那构成了美丽的风景,甚至想替别人安排自己的命运。

他修的庙里还曾"安置"过苦闷的侯朝兰,接着他瞒着她送她进了精神病院——这位善良美丽的女医生在本地遭遇了类似"红字"的屈辱,她继承了土司外公的妻子们的贵妇气质,喜欢在日常穿很打眼的旗袍,只不过是她同情每一个落魄的作家,包括张继前,他们以为那是爱情,其实她身世坎坷,她也成了作家,她300万字的小说《苦蔾芭》是一肚子苦水太满了,她倾吐完了就归于平静。

大家曾估计她受了那么大的迫害,名声都臭了,肯定得疯,吴奎南也这么想。

"但我根本没疯,我只是抑郁,老吴骗了我……" 公正的周平则在一旁叹息他没有帮上那逆境中的侯朝兰,在关键时刻没有出来主持公道,没有保护好这妹子——"祥云农民写作者共同的好妹子……"——有人说,吴奎南不会真正关心他人的命运。

困于疯人院的人是不能为自己申辩的,但侯朝兰后来与院长成了智力与情趣相当的朋友,以此证明了自己的清醒,出院后又回头以婚姻救出了真有精神分裂症的张老师,他与侯朝兰在院中相爱,"现在张老师对我的爱使他极少发病了,他从不打人了,我写作时,他做饭,我苦闷时他开导我,安慰我。这再次证明了我没有疯。"

侯朝兰现在的视野更开阔了,有了网友,北京的,上海的,美国的……她好像就较少和这些泥腿子作家在一起了,她穿着她的花旗袍,个子高挑,他们看上去毕竟太不协调了。

可即使当面对质,老吴仍固执地视这女子为"疯癫的花心女人,却还要不断去寻求真爱"——他始终以家长的口吻对她说:"我始终是为了你好,精神病院能让你远离杂念,远离欲望,理应是你的归宿。"

这时吴奎南却没有想到他的蓝彩珍,当年她也只是抑郁寡欢,人家却认为她是疯狂地投井而死,其实她多么清醒啊。

七 旧地重游

旅行快结束的时候我们真的找到了蓝彩珍的坟,吴奎南感谢我,说我虽然帮不上他的矿,却帮他了却了心愿,找到了彩珍,他说他也曾自己瞎着眼睛,在水目山里找了很多次,也没有找到。

是蓝彩珍的大女儿当我们的向导,那么巧才能在路上遇见她,她长得很像妈妈,只是更瘦,更忧郁,吴奎南对着她看了又看,有时候还偷偷地看她,老吴说这个女人很沉静——话多的女人没心肝,沉静的女人最有激情,像彩珍。她不愿多说,她却知道这个老头是谁,"我爹还说起过你,说你有才,那几年妈妈不快活,老闷在屋子里哭,是想你吧。"

坟用石头压着,没有碑,像个博客,让人觉得到了跟前,却没有面目可以交流,吴奎南磕了三个响头,什么都没有说,起来的时候,他抚摩着自己的额头,像他清晨起床一样的动作,似乎想把皱纹摸平,他又要我和彩珍的女儿也磕头,我努力把自己想成年轻的吴奎南,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女儿却走开了,不磕头,只在一边扯着松树枝,咬着嘴唇,看着远方,远方是水目山著名的塔林,有许多和尚墓发现了舍利子,庙后还有一个土遁的洞口,有人说通过它可以一个时辰就到下关,也有人说那种捷径必须经过阴阳界。

这里风水很好,文脉和米甸是相连的。

等我磕完了,吴奎南把草帽扣在坟头上,合了一张影。接着我们还想去看那口井,却说她们家刚做了"好事"(驱鬼的仪式),生人不好靠近。

吴奎南想认彩珍的女儿为干女儿,她害羞地拒绝了。

归途中吴奎南突然一股脑地说:"好好的人啊就没了……是我不好,当年我若答应了她,不至于此。我以为,考出身的日子还会长久,我总是想起那个车裂的地主婆,不敢要彩珍,其实不过10年,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78年,我与她20年后再相见,她已当了妈,见到我还一步跨过脚盆,那时我若带她走,她也会跟我,第三天,她就投井了,都是我的错……"

终于我发现,吴奎南一生说了很多,写了很多,其实从未奔放地去爱过——对爱他始终有所保留,也许这就是他的遮羞布。我觉得此刻他心里有一个吴奎南在地上打滚,在哭,在发泄。或者没有。那只是语言。那些话很动人,很能说明他的真诚。可我一路见多了抒情的句子,已不看重人的语言了。

他催我第二天就去下关石磺场。"我要去那里,要见到活着的蓝彩珍。"

和《遮羞布》这本书里写的一样:在"大跃进"的后期,大理州的集体劳动开始多了一些规划,九顶山毫无目标管理的人海战术,让位于下关石磺场那样有序的集体企业。

蓝彩珍作为一名工段长,是秩序的化身,类似《五朵金花》中的"公社金花"的女模范。

吴奎南永远无法忘记,46年前,当他们接到调令,下了九顶山,经过风仪去下关,到了下关,便从旧城的江西桥再出发,翻过高寒的凤尾山,就见石磺场的垭口插着一面红旗——红旗在当时是让人聚拢来的命令,可红旗边上,何来一个美丽的女人——"蓝色的衣服,彩色的绣花鞋"——吴奎南坚持说他和蓝彩珍是一见钟情——人们看到那威严的天仙,想要靠近,却知道那是领导,又退却了,只有他一个人迎上去,那可能是吴奎南这一生在爱情方面最大胆的瞬间。

在经历了九顶山肉欲的狂欢之后,吴奎南长成了青年,他爱上了他的女领导蓝彩珍,女领导竟然也爱上了他,他们的相遇时有千里眼,那么远都能看见了对方,这次也是真正的爱情,他的共产主义理论对她来说句句中听,他的情话句句悦耳,"那些劳动者当中,何来一个年轻英俊的哲学家……"——她越听越觉得自己渺小,他的话以下超越了语录和文件,她没读过什么书,但是向往智力生活,她成了他怀里的一只鸟,她燃烧起来,开始"利用职权",安排他在他身边工作,挨近着睡觉,她吃饭的时候,那么多人,一定要在身边空出个位子等他,他的诗歌在广播里念,她很失态地拍起巴掌,他当扫盲教员的时候,她会忍不住上去给他擦汗,可因为她是领导,群众却也不敢说什么闲话。

她逐渐显露了女人最彻底的一面,脆弱,被动,这些比性爱其实还要露骨,但他似乎仅仅只是不停地说他的哲学道理,他一直都很理智似的。

"终究,我们那么近,也没拉一拉手,她想给我,我却不敢要。我记得那个车裂的地主婆,我不想她成为地主婆……但是啊……如果她真的嫁给了我,她不会投井,但她即使不受迫害,生活也会变得平淡,她终究也会变成黄脸婆,精神会变成物质……现实里的爱情不会这么长久。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吴奎南反复这么说,说多了,倒像是在为自己辩白,我似乎更明白他所说的"爱情是一块遮羞布,利益的遮羞布",他有他的黑暗,这是真相。

这次我们也走着老路,翻过高高的凤尾山,挨着了天,夏天也刺骨地寒冷,山在云里面下着自己的雨,和下界的干旱无关,我们冒着雨,穿过高寒草甸的蕨,来到那个垭口。

"46年前那一回,蓝彩珍就出现在此刻白云正飘过的地方"。白云真的像一大团人影,对一个高度近视的老头,坟也是一大团影子,旅行似乎缺乏目证的意义,他就朝那混沌下拜,流眼泪,回忆。

"回忆多么枯燥啊。要看现在的。"我记得第一天他带我去看他的矿的时候,竟然这么说过,但现在他自己也显然沉浸在回忆里,不能自拔了。他揪着他的眉头,很痛苦的样子。

白云飘走了,那里没有红旗和彩珍,除了群山,什么都没有,这个山谷的植物种类倒是特别丰富,像绝情谷。

凤尾山的石磺场历史悠久,1901年大理的实业家——洪盛祥的董家来这里开采石磺,通过高炉提纯萃取,就产生了砒霜,砒霜在湿热的缅甸很有用,涂在庙宇木结构的表面,能驱虫防腐——于是,从下关石磺场到腾冲,又一条商路形成了,这条商路以及对缅甸的砒霜贸易,一直持续到大跃进时代——那真是人类改造自然征服自然最后的时期啊——如今洪盛祥的矿口还残留着,大部分是大跃进时代的洞口——大跃进时期的厂房——没有人的痕迹,可直到1978年,这些厂房和烟囱还在,甚至房子里的铺位都还在,茅坑也在,开会时的主席台也在,萃取砒霜的高炉也在,管道也在。

那个管道的末端曾经整天坐着吴奎南,因为他有知识,有头脑,他被安排审核砒霜的品质,他得悬腕写字,怕沾上砒霜,有时蓝彩珍在一旁帮他研墨。

本地有三个石磺自然村,他们全部参加了1958年的生产,当时有20多户人家,现在也才有30多户人家,发展并不快,他们也想靠石磺致富,但只知道卖石磺,不知道萃取成砒霜更值钱了,大跃进时期的加工业退缩成了个体的零星的采矿行为,当地人已经忘记了最后的成品应该是值钱许多倍的砒霜——大跃进的劳动挖松了矿,46年的风雨袭夺了土表,如今整个山谷都是黄色的,像满地的牛肉干,如今你可以像拾牛粪那样随便捡石磺——这不算采矿,只是捡,所以不需要任何许可证。

"想不到凤尾山的背后,有这样的宝藏。"司机贪心地感叹,但听说浙江人已经在路上了。

可吴奎南到了这里,却对满山的矿毫无兴趣了,他一会在这里,一会在那里,到处闻, 但除了黄色的石磺,什么生活的痕迹都已没有,因为自1978年之后,人们开始把一切遗留的建筑材料换钱卖了。

因为空无,记忆并没有被完全激活,不知道他有没有在这里见到"活着的蓝彩珍"。

"只有风景了,像人的脑子被自己写的书掏空了。"——这么多天旅行之后,他似乎终于累了,"人的一生,有这么多的故事,要能慢慢变成回忆,得活三百岁。"

三个石磺村,一定还有当年一起劳动的人,但我们找了找,只找到与他一样老的李德喜,老李头发胡子都白了,当年那个后生啊,这么老了。

李德喜甚至连石磺场的往事都不记得了,他也记不得吴奎南的事,甚至连那天仙一样的女领导也忘记了,老吴要送一本《遮羞布》给老李,老李看得口都张大了,可当时他正要赶去乌栖的村部去开党员会,也没有时间沉下来想,他显得很瘦,很干瘪,不像吴奎南此时心中撑满了……

李德喜搭着他儿子的摩托车走了之后,世界又丢下吴奎南一个人。

看来最后只有他吴奎南一个人记得所有的事,所以他必须成为他们的作家。(完,鸣谢:本文得到祥云文联大力帮助,麦田先生对本文也有贡献,米甸镇政府、文化站、花灯剧社也出力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