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26日

房煜:命运会做得更多

(转自阿根廷风暴,里面居然提到了《东方企业家》的采访)

对于你,
该失去的东西,要忍心放弃,
不要为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
过分留恋。"

——《失乐园》

尼古拉斯.里德雷(死于1555年),一个虔诚的英国新教徒,做过主教,但却因宗教改革而被视为异端并被判处火刑。由于一根木柴一开始没有点燃,于是站在木柴垛上的里德雷错误地判断了他当时的情况,说道:"上帝显示了他的仁慈!我是烧不死的。" 可他错了,我想,在木柴被重新点燃的时候,他应该惊讶得说不出话了吧?奇迹冲向他,又遽然拐了个弯,尔后离开了。他是一个被上帝愚弄的可怜鬼。

在过去的整整十天里,和尼古拉斯.里德雷一样,我们也被上帝狠狠愚弄了一回——几乎以为煮熟的美洲冠军飞了,在最阴暗寒冷的时候,他又送回了一个世界冠军。尽管帕斯卡尔鼓励道——"命运,我知道你能做什么,但我能做的比你要多",但我仍然隐隐感到,很多时候,在命运面前,我们的主观意志真的不太重要,我们的选择,也并不太多。

在上一个主题贴里,我说过,"是足球选择了罗米,而非罗米选择了足球",我想是时候要解释一下这句话了。另外,本文试图去探寻,性格更为强悍和坚韧的梅西、特维斯们能否带来世界冠军?阿贵罗、莫拉雷斯们的未来是否波澜壮阔? (友情提示:你们不要期待本文最后会得出什么肯定的答案,读完《船讯》不久,安妮.普鲁将她非线性、支离破碎、突兀、夸张、不相干插入、离题统统传染给了我;还有,想知道以上两个问号答案的可以去问水晶球,而我只会找借口——当我前女友问我"为什么我们之间的感情会遭遇困境?"的时候,我回答她:因为我们的感情已经推进到前所未有的深度,目前正在穿越沙漠腹地......)

有一些日子比另外一些更重要——即使把这句话从一个人推至整个人类的历史。在希波战争最惊险的时刻,充满智慧的提米斯托克利洞悉了阿波罗的预言,他力排众议提出放弃雅典、退到海上,就在那场攸关东西方命运的萨拉米斯海战中,希腊大获全胜,波斯的战败几乎决定了此后两千多年的历史走向。在那一天,文明战胜了强悍,在那一天,提米斯托克利在耶稣诞生之前改变了世界。

萨拉米斯海战让提米斯托克利名垂青史,特洛伊之战让我们记住了海伦和阿喀琉斯,垓下之战则成就了霸王别姬......这是最常见的解读历史的方式,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美女英雄、翻云覆雨,太史公甚至为我们梳理了本纪世家,似乎历史从来就是为少数人所抒写——我们不是很自然地信任了这一点么?就像我们相信是迭戈为我们带来了世界冠军,就像我们相信是冰王子灵光一现让我们饮恨法兰西,就像我们相信罗米核心没有带领我们趟过危机......

可有时候,历史似乎并不是这样,它并不像我们看到的那样是少数人的演出,它的行运兜转也不是某几个巅峰人物掌控驾驭的,它的意义更不是在某个时刻一蹴而就的。更多时候,历史本身就是一个生命体,它无时无刻不在寻求呈现自身、表达自身,而居于其中的任何人,不过是它身上转瞬即被代谢掉的无关紧要的细胞。没有谁比谁更重要,甚至没有那一刻比另一刻更珍贵。

伟大的斯宾诺莎,有一次,一群暴民害死了他的好友。愤怒的斯宾诺莎决定去和那群暴民拼命,危急时刻,斯宾诺莎的房东太太将他锁在了屋子里,从而挽救了哲学家的生命。如果不是这位房东太太,博尔赫斯在78年阿根廷获得世界杯的时候估计也会加入全国庆祝了,当时他在回答人们为什么阿根廷获得世界杯、他都不开心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回答"我还没有击败斯宾诺莎"。

弗洛伊德有一次因为口腔里生了个瘤去开刀,割掉瘤子后,他便躺在病房里休息,突然伤口破裂,血乱喷出来,这是房里没有大夫,弗洛伊德动都动不了,多亏他房里还住着一个侏儒,他跑去叫大夫,弗洛伊德才幸免于难。

一八八一年,西班牙一名叫萨尔瓦的医生,把一个刚降生的死婴平放在桌子上,用导管将几口浓烈的雪茄烟雾吹到他的小肺里,死婴哭叫起来活了。于是刺激的张力创造了法国立体主义画家毕加索的伟大生命。

发现胰岛素的班亭医生,出身加拿大农家,小时有个亲密朋友名叫珍妮,和他一起打球、爬树、溜冰、赛跑。有年夏天,珍妮忽然不能和他玩了。她的"血中有糖",竟至不起。班亭始终耿耿于心。后来他学成行医,立志济人。因为他对她有那一份情感,今日千百万糖尿病患者才得以生存。

帕斯卡尔的小外甥女接触了据说是耶稣荆冠上的遗物,眼疾即痊愈了。这使他研究奇迹的问题,并进而决定写 一部为基督的宗教辩护的著作,即《辩护书》(Apology),这也是伟大的《思想录》的开端。

在这个五个例子里,都可以看到普通人对所谓大人物的影响——而且这些都不是寻常的影响,可以肯定,在几乎每一个人身上都有这样的故事。很多小事、小人物,就像是蝴蝶效应里的第一下振翅,而所谓大人物只不过是这一系列力量累积所成风暴的发出终端。这是对群体规律而言。

"日常生活并非不重要,这不仅对幼童,对成年人也是如此。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晚间散不散步,有没有旅行的可能或习惯等……在很大程度上制约着人们思考些什么,希望些什么,为什么感到痛苦或者快乐", 这是帕斯卡尔传记里的一段话,这是对个体生命而言。

可以说,不管是对群体规律还是个体生命而言,其任何一刻的选择、成败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可能积淀了所有已经发生的过往,甚至尚未发生的未来。在《莎士比亚的记忆》里,博尔赫斯从容写到——"就是我现在这样子将使我活下去",也许存在才是最重要的事(事物此刻的面目,无论狰狞或者姣好,都会转眼成灰),也许输给巴西早已注定,也许注定加拿大折桂,也许眼前的成败得失并不重要,也许比赛的结果已经不再是在九十分钟内决定.....

这些话说起来有一种隐隐的命定之感,无意将之归结为宿命,但我想"世界上最伟大的哲学都是唯心的"这句话并不总和时代背景有关,而且唯心在哲学里只是一个中性的词,没有谁敢说它一定是错的。甚至曾经掀起唯物主义最高波澜的《资本论》在今天却被更多人的人看作一本文学著作。而马克思,则更接近一个负债累累、爱开低级玩笑的文学爱好者。("马克思说他自己都不相信马克思主义"——恩格斯语)


"因为足球是阿根廷生活的一部分。在足球面前,人人都能感受到平等和希望。另外,我觉得阿根廷人不喜欢忍受,踢球是最好的发泄方式。所有这些都会一代代地传递下去,在这样的环境和意识中,涌现新星要容易得多。"

这是阿圭罗在回答记者问为什么阿根廷容易涌现新星的时候的话。注意到这个聪明的孩子是怎么回答的么?——"这样的环境和意识",是环境以及环境的意识选择了阿圭罗这样的孩子。而当他们进入这样的环境和意识母体的时候,他们本身的意志在很大程度上是会被"消融"的,他们可以做的其实并不像我们认为、甚至他们认为的那样多。

在《黑客帝国》里,尼奥是救世主,但他也是由母体选择的,所以,你可以看到,在很多时候,他的努力尽管重要,但是还是得依靠别的先知和上帝。罗米和梅西也是这样,与其说他们开创了时代,不如说时代将他们推到了这样的位置。他们感受到的推动能力有多大?前几天,中国队战败的时候,我在邵佳一博客里看到一句话——"坦白说,这些年足球给我的痛苦要比给我的快乐多得多"(大意如此)。难道没有人奇怪为什么一个人会坚持走在一条痛苦比快乐还多的路上么?我的理解,他并不是在步行,而是从一开始就搭上了一列没有中站的火车。

至少令我们这些阿迷们感动欣慰的是,看起来梅西、阿贵罗们都是幸运儿,他们仍然从足球里获得了足够支撑他们主动坚持下去的快乐。所以,阿圭罗才说"有名和无名对于我来说不是特别重要,重要的是要让那些曾经让我忘记饥饿和疾苦的东西永在"。Kun这样的心态令我惊讶,也让我对他放心,不管他未来怎样、获得什么,起码我相信,他们不会被眼前的成败得失所颠覆。

当一个人在尘世的金字塔上爬得越高,也往往意味着他可以下脚的地方越少。迭戈的不羁、罗米的深沉,都只是他们用来与绝顶的孤独和落寞相处的方式。他们是凡人,却到了非凡的位置。所以尼采才说:"我们从未被理解,而我们的权威即由此而来。"


说回梅西们能否让我们和他们自己圆梦南非。记得去年看到一期《东方企业家》,是访问身家41亿美元的菲律宾首富,83岁的大班杨应琳。前几个问答是这样的:

东企:你是怎么建起这么大一个公司的?
答:你知道,要成功,靠运气。和你的能力无关,如果你够幸运,你就会成功。如果你没有运气,你就不会成功。孔子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东企:这就是你对成为富豪的所有解释?
杨应琳:就是运气。没有别的,不管你如何努力工作,如果你没有运气,你也不可能成功。
东企:这种解释很难让人信服。
杨应琳:事实如此。
东企:讲讲你在商业上的秘诀
杨应琳:我说了,可能大部分是运气。当然你也得努力工作。不过,如果没有运气,不管你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成功。你必须作出合适的决定,在合适的时间遇见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间做恰当的冒险。这都要靠运气。

并不是所有成功人士都像杨应琳这么诚实,他这种诚实,我愿意将之称为一种对命运和未知的敬畏(这是有依据的,并且非常具有传奇色彩:专访杨应琳的黄锫坚和刘天梅提到一个充满神秘主义的故事,关于杨应琳的父亲恩里克.杨清戈(Enrique Yuchengco)的:"如果妻子生的是女孩,这孩子会活下来,他们一共有三个女儿;不过,一旦生的是男孩,这孩子就会夭折。三次都是如此。按中国习俗,他们收养了三个男孩。到第四次,男孩终于活下来。父母让他洗礼,并取名阿方索(Alfonso),这个孩子就是杨应琳。由于父母担心某种神秘的力量阻挠他们传宗接代,阿方索从小就打扮成女孩,直到6岁。他们希望这样可以骗过宿命。")。

"你必须作出合适的决定,在合适的时间遇见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间做恰当的冒险",在足球场上也是这样,你的努力和实力当然重要,但冠军的归属,却往往世界的不确定性所干扰,远非球员的状态、战术、裁判等因素可以轻易解释的。用一种佛道的释然态度去面对荣耀,以非理性的忍耐去理性地看待得失,应是可取的态度。勿责怪那些孜孜不倦的人(包括自己),他们只是暂时不走运而已。

我们只是在尘世里打转的陀螺,上帝(or命运)才是那个执着鞭子的孩子,他偶尔的抽打,是我们永不停歇的动力......我们见证、承担、经历、存在,我们别无他求。想起那个一生都在踽踽独行的沃尔特.本雅明在《冬日的早晨》里的第一句话:每个人都有一个可以许愿的仙女,但是只有很少的人还记得自己许过的那个愿,所以也很少有人会察觉到,在他们的生活里,仙女已经成全了他们的愿望......

末尾照例附送一首诗,古希腊的《朋友》,全诗只有两句:

你和我同饮同欢乐同相爱同戴花环,
我疯狂时你疯狂,我清醒时你清醒。